“中士！中士！憶淩！祈憶淩！”

從軍銜到名字喊了不下十遍，原墨翎還是聽不到祈憶淩的回應，幹脆順手撿起一顆石子砸了下她的肩頭。見祈憶淩總算擡起一直埋在掩護墻上的頭，她杏眼圓睜，伸手指著掩護墻的另一面說，“丟魂也要看時機，給我到那邊去！”

因為好幾天前原墨翎就預定了時間，所以祈憶淩放棄了宅在宿舍看動畫的計劃，一大早就跟著原墨翎以及其他“盟軍將士”一起踩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了Z市西郊的一個農莊裏。上午頂著大太陽追著樹蔭燒烤完，祈憶淩就糊裏糊塗地跟著這群人領了上至防護帽下至牛皮靴、內有防護墊外配沖鋒槍和彈夾的整套迷彩裝備，被原墨翎架著換上後，又稀裏糊塗分了組，被賜了個中士的頭銜，然後就被推到一堵土墻後了。

祈憶淩朦朦朧朧記得，原墨翎說自己和其他二十個人都是S大探險協會的成員，這次趁五一長假約出來一起玩野戰游戲。她還記得，自己這隊原墨翎是隊長，在隊裏的稱呼是上校，隊裏還有辰烽和他女朋友水卿影；另一隊的成員有諾子淵、沈卓言和Wonder動漫社的靈修，諾子淵和沈卓言的隊長之爭僵持了十多分鐘，最後諾子淵以連續五發子彈命中同一片葉子拔得頭籌。至於兩隊的餘下成員，她就一個都不認得了。

“記住了，防護帽上星星的顏色是區分敵我的標志，總之你一見到黃色星星就舉槍！”原墨翎閃到了祈憶淩的身邊，見她沒反應，伸腳踢了下她的腿肚子，“發什麽呆呢？掩護你的隊友！”

祈憶淩可沒心思聽，她的思維還停留在中午吃完燒烤後玩的真心話游戲中。

當時水卿影還沒到，辰烽抽中了小J，拿著K的靈修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在場的女生讓你選一個當女朋友，你選誰？”辰烽考慮了半分鐘，在祈憶淩希冀的目光中選擇了坐在祈憶淩左側的原墨翎。被追問原因，辰烽想了想說：“因為我覺得她比較神秘。”

“宇宙在上，這可真夠荒謬的。”祈憶淩當時心想。要是她長了胡子，非把它吹到辰烽的喉嚨裏不可，讓他知道信口雌黃的代價。

祈憶淩的胡子沒長出來，卻聽見坐在自己右側的男生低低地說了一句：“因為其他人都長得不好看。”

這可把祈憶淩氣慘了。她幾乎想伸手去抓炭爐裏還冒著火的木炭，把這玩意兒塞到這個路人甲的鼻孔裏。仔細想想這人還有點眼熟，好像是宣傳月閉幕式那天講座裏說完話後抱著頭沖出去的人，說話的聲音和內容都一如既往地欠揍。

可是就算她真能把木炭塞進他鼻孔裏又怎麽樣，又不能否認他說的是事實。

她可以責怪真相帝多嘴，卻不能怪公主殿下長得太好看，只能抱著沖鋒槍生自己的悶氣，怪自己到地球時在空中被雲朵絆了一下，結果臉朝下著地。

“給我重覆一遍任務目標！”原墨翎見她表情變化莫測，心知她魂不附體，於是悶著嗓子吼了一聲。

“呃……”祈憶淩歪著頭想了想，好不容易把窩在數據庫旮旯裏的記憶資源調出來，“這片林地有一個小山丘，山丘上插著面旗子，成功把這面旗扯下來的一方就算勝利。”

“暫且饒了你，”原墨翎臉色稍緩，正想把自己扔到另一條戰壕裏，瞄到祈憶淩後身形一晃後又折返回來，“中士，你的槍呢？”

“槍？”祈憶淩奇怪地眨眨眼，仿佛聽不懂問題。被原墨翎拿槍托敲了下肩膀，她才“啊”一聲醒覺，連滾帶爬地退到旁邊一片雜亂的草叢裏，摸索半天拖了把槍出來。

“彈夾呢？”原墨翎繼續瞪圓眼睛問。

祈憶淩自摸了半天，終於拍了下自己腰側的袋子，“這裏。”

“裝上子彈！”原墨翎監視著祈憶淩把槍彈準備好，幫她把槍掛到肩膀上端起來，“戰場上，武器就是你的生命，也可能是你戰友的生命！”

沖鋒槍有點輕飄飄的，抱起來很沒真實感。祈憶淩甚至因此懷念起了軍訓時那柄舊得快進堆填區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最起碼她從它的槍膛裏射出過五顆真正的子彈。雖然很遺憾當中沒有一顆餵進過妖那孖星人罪孽深重的身體，而她甚至不知道它們有沒有一顆射進過靶環內。

“宇宙在上，這真是爛透了……”祈憶淩喃喃道。

從十年前那天開始，她對槍械的欣賞就從瘋狂的迷戀變成了葉公好龍。全都因為不理智的喜愛曾經讓她陷入不期然的危險裏，那之後恥辱感就從來沒真正地離開過她。

“啪！”一顆綠色的灌木果子從丹楓的玩具手槍中射出，一點沒浪費地打到了祈憶淩右手的無名指指甲，十指連心，祈憶淩當時鼻子就酸了。但她沒哭也沒喊，只是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一樣，茫然地看了幾眼自己的手指。

“小淩，你今天怎麽了？”丹楓擔心地跑過來。

平時這種情況，祈憶淩一梭子彈還回去算是輕的，子彈用光了直接拿手槍砸也不在話下。但現在她跟丟了魂似的，倒不是說看上去很傷心，但明明是熱得讓人渾身黏糊糊不得勁的鬼天氣，她卻像跟不上季節變化，微微微微地顫抖，仔細一聽甚至能發現牙關打架的聲音。

“很疼嗎？”丹楓想拿起她的手檢查，但剛碰到，祈憶淩便觸電一般甩開了自己的手。這一下像是踩到了貓尾巴，祈憶淩幹脆連槍都扔了，悶不作聲地坐在一棵樹露出地面盤虬的樹根上，伸出雙手環抱自己，頭埋在膝蓋窩裏。

丹楓心裏很納悶，小時候剛見第一面自己就不辭勞苦地把她背回了家，認識也有三四年了，一起混日子的時間那麽多，當中有意無意的肢體接觸無數次，沒見過這麽大反應的。難道女孩子稍微大一點，就開始別扭起來？

“到底怎麽了？”丹楓慢慢走過去，“你要是覺得心裏不痛快，我站著不動光挨揍不還手總行了吧？”

“別過來！”祈憶淩猛地擡起頭，眼睛在樹蔭下黑黝黝的，仿佛吸走了全部光芒，“別碰我……”

“好好，我不碰你，”丹楓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邊的樹根上，“但是你要碰我的話，想怎麽碰就怎麽碰。”

“我不碰你，你也不要碰我，”祈憶淩雙手抱膝，下巴枕在雙膝上，緩緩踮起雙腳，“也不要太靠近我，臟。”

“什麽臟？”丹楓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期然看到她粉中泛紫的無名指指甲，手又伸了過去，“你的手——”

“別碰——”祈憶淩側身躲避，但重心不穩，重重地摔在地上，壓上一堆淩亂的樹根，痛得全身弓了起來。她掙紮著爬起來，還不忘和湊過來的丹楓保持距離，“不要碰我！”

“好，我不碰你，你自己小心點。”

雖然不明白祈憶淩到底怎麽回事，但丹楓也知道在她身上大概發生了一些很嚴重的事。怕刺激到祈憶淩，他不敢再動，只是關切地看著她。猛然見到祈憶淩敞開的領口鎖骨處青了一片，他一時情急又差點碰到了祈憶淩，“阿姨又打你了？”

“這次跟她沒關系。”祈憶淩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稍遠點的空地上坐下，輕輕揉著自己被壓痛的小腿和腳踝，“別過來，就坐在那邊。我雖然眼睛不太好，但你要是站起來，我還是看得見的。”

“好吧。”丹楓收回撐在地面上的手，坐回了原地，“阿姨沒帶你去檢查視力嗎？”

“帶不帶都不要緊了，反正沒關系了……什麽都沒關系了……”祈憶淩喃喃地說著，別開臉，看著兩只麻雀在樹丫間跳脫的身影。

有一剎那她真希望自己失明了，這樣，就算有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闖進了腦海中，她也不擔心會想起那些讓人作嘔的場景。

“楓楓，你說，如果有一天我的眼睛壞掉了，這個世界在我面前會變成什麽樣子？”過了不知道多久，祈憶淩回頭望著仍然坐在原地的丹楓。天已經完全變暗，她幾乎無法把穿著一身綠衣的丹楓從一片墨綠色的背景中分辨出來，“說不定會比現在好一點，對吧？”

“才不好！”丹楓刷一下站起來，“那樣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會的。”祈憶淩露出了這天的第一個笑容，慢慢閉上了眼睛，“你看，現在我閉上了眼睛，也能看清你的樣子。就算有一天我真的看不到你了，但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能把你認出來。因為你是楓楓啊！”

“真的？”丹楓悄悄地走到祈憶淩身邊，俯身捂住了她正要張開的眼睛，“那你的眼睛壞掉也沒關系。如果你覺得那樣更好的話，我可以當你的眼睛。”

“楓楓，你的手洗過嗎？好像有水滴下來了。”祈憶淩把自己的手蓋在丹楓的手上，有液體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她的嘴巴裏，苦澀，但有一種溫潤的感覺，“滴下來也好。我覺得，這樣好像整個世界都變得幹凈了，連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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